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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导读】我国“权力+市场”过渡体制造成了两个后果,一是官方垄断了它想垄断的一切领域,并依靠权力垄断取得垄断利益,二是民间经济没有发育成为真正独立的市场经济主体。这严重扭曲了企业行为,即企业主要不是通过技术创新去获取超额利润,而是千方百计通过占有经济资源去获取垄断利润。国有经济主要依靠垄断经济资源盈利;民间经济只能在官方的挤压中艰难求生,它们或者谋求官方庇护,以求分享经济资源利益,或者因“攀官”无缘而任“官”宰割。正是这样的体制诱逼出了“毒胶囊事件”。 

(一)

媒体关于“毒胶囊事件”的报道支持笔者“其毒之源在药厂”[①]的观点。

根据媒体的资料,合格药胶囊的成本是毒胶囊的2倍左右,因此,客观上药厂存在“低成本冲动”。那么,在“毒胶囊事件”中,是药厂本来就道德低下,还是什么东西触发了药厂的“低成本冲动”?

据一家合格药胶囊公司的高管介绍,“曾经有一家制药公司的阿莫西林一直在我们这边订货,但这两年因为价格问题开始亏损,后来就不再进货了”。

看来,至少有一部分药厂的“低成本冲动”是被某种东西所触发。

记者的采访显示,“(药品低价招标的)价格已经到了这个水平,出问题是必然的,胶囊只是揭开了冰山一角”。显然,这就是问题之所在。

有资料显示,新一轮医改推进和官方强有力的价格调控,使药品特别是普通常用药的价格经历了多次降价。仅2011年,发改委就宣布药物平均降价21%,162个品种、近1300个剂型规格的药品降价。

对官方来说,药品降价是政绩;对公众来说,药品降价是好事。但是,其中的细节和结果却早已令业内人士担忧。因为,官方的药品招标制度指向“低价中标”,在业内竞争激烈的条件下,这自然潜藏着药品质量风险。“按照中标价格根本不可能生产出来,将来一定是要出大问题的”。

“比如阿莫西林,基药招标采购一盒20多粒才2块多,不如一瓶纯净水的价格,平均到每一粒上不到0.1元”。

据说,这次被央视曝光的药厂中,就有一家以低价中标在业界闻名。[②]

上述情况说明,“毒胶囊事件”并不是药厂天生道德低下(至少部分药厂不是),而是药厂的良心被“*”吃了。这“*”就是我们的现行经济体制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药厂被现行经济体制逼良为娼。

本来,官方是好心为国民办实事,结果搞出来一个“毒胶囊事件”,弄得人人自危,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?

其实,这正是我国现行经济体制的吊诡之处。

(二)

我国现行经济体制是从计划经济(吴敬链称之为命令经济甚为深刻)改革而来,这一改革最大的成绩是引入了市场,并最后效仿市场经济,最大的问题是既有改革完全没有触动官僚体制及其权力构架,因此形成了如今“权力+市场”的过渡体制。从根本上说,将这里的“市场”说成是“市场经济”实在很勉强,因为,在本质上,“权力”仅仅是借助市场发展经济而已。至今,在官方的任何正式文件中,“权力”从来就没有承诺过,凡市场能够做到的“权力”就不再介入,或者换句话,“权力”只处理市场处理不了或处理不好的事情。更重要的是,“权力”从来就没有承诺过要从微观经济与民争利的格局中有序退出。

有“权力”在其中“搅局”并竭力捞取利益的市场,中国历史上早已有之,并且,历朝历代皆如此,而且,越是靠近现代,“权力经济”越是势力强大,但是,从来就不会有人叫它们为“市场经济”。今天的国有企业,再怎么看都不像“具有经济人理性思维”的市场经济主体,相反,它们与过去的“官办经济”本质相同,与清末的“官办和官督商办”之类的企业没什么本质差异。

退一步,在一定语境下也可以将这里的“市场”说成“市场经济”,但它只是类似于西方1930年代以前的“原始市场经济”,马克思批评它“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”[③]。我们的“原始市场经济”与西方“原始市场经济”的最大区别是,西方当初信奉“政府不干预经济”,以便让大大小小的私人经济自由竞争,蓬勃发展,而我国的“权力”则固守它认为不能退让的所有领域,只在有限范围内开放市场,且竭力限止真实市场经济的发展,主要是限止民间经济[④]的发展。比如,将民间金融界定为“非法集资”并严加打击(动辄判处死刑)就是一例。这类似于清末的“官办和官督商办”经济。我国近代史专家评论说,它们的“垄断只是针对纯粹私营企业。封建官僚对外国资本无可奈何,却总是想阻止民族资本的自由发展。……纯粹私营的工商业不但逃不了苛重的官税,而且还难免遭到层层官僚的勒索”。[⑤]

这种格局造成了两个后果,一是官方垄断了它想垄断的一切领域,并依靠权力垄断取得垄断利益,二是民间经济没有发育成为真正的市场经济主体。市场经济的许多关系其性质的重要特质都没有在我国形成,我国的所谓市场经济体制在很大程度上空有其名。

在这种情况下,国有企业演变成了内部人(尤其是企业高管)牟利的工具,他们不在乎自己所在企业有没有经济效率,甚至也不在乎企业盈不盈利,他们只是利用“国有企业”这个“工具”,利用官方给予国企的种种特许权(垄断行业资源、廉价使用土地、低税率使用自然资源、低利率贷款并享受财政补贴),主要在经营过程中谋取利益(不是在经营盈利结算后分享利润),而且往往不计经济后果。例如国企虽然亏损,但高管早已赚得盆满钵满;国企拿了“4万亿”后,竟然不顾宏观经济大局,不计后果地争“地王”。

国有企业盈利真相:在所有经济形式中,国有经济效率最差,这在理论上早已为一些杰出的经济学家论证清楚了。近几年,从官方公布的数字看,国有经济表面上经营得卓有成效,但从天则经济研究所(由一大批资深经济学家组成)公布的关于国有经济的研究报告看,事实完全相反。

该报告指出,2001~2008年,账面上,国有经济累计实现利润4.92万亿元,平均净资产收益率为7.68%,但是,若扣除它们享受的财政补贴,扣除融资的真实成本、土地使用成本和资源税,国有经济的平均净资产收益率为负的6.20%。[⑥]

民间经济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形,有“门路”有“办法”的找官方背景,寻求庇护,甚至自甘堕落,官商勾结,沦为官僚的附庸;没“门路”没“办法”的只好在“苛重官税”和“层层官僚的勒索”中艰难求生。

企业的性质和社会经济地位决定了企业的行为方式。扭曲的经济体制必然“生”出扭曲的企业,并必然扭曲企业行为。

本来,在正常或规范的市场经济条件下,任何企业规范经营(不搞邪门歪道)且能够在一个行业站住脚(反之则被该行业淘汰),它就可以大致得到该行业的平均利润;若一个行业的平均利润高于社会平均利润,就会吸引资本进入,该行业平均利润就会下降,并持续下降到与社会平均利润持平为止;若企业想要得到超过平均利润的超额利润,企业就得技术创新,利用新技术的知识产权保护期(其它资本无法进入)获取超额利润。企业通过技术创新追逐超额利润,一方面促进了企业发展,另一方面推动了社会的技术进步,进而推动了整个社会的进步。这就是市场经济的正常“秩序”,也是市场经济之所以被全世界主要国家所信奉所遵循的根本原因。

在这个经济制度下,如果有企业搞邪门歪道,制作假冒伪劣产品,那它就是在自掘坟墓,因为“久走黑路必遇鬼”,一旦有消费者、媒体或者质检部门曝光,它就“玩”完了。所以,欲长期做企业的,绝对不会去冒这个险。只有极少数想一获利就跑的低素质的人,才会去冒险干这种被人不齿的营生。那里的社会道德环境,决定了这种假冒伪劣的营生不可能形成“窝案”,更不会有地方政府为了寻租和税收去保护它们。

然而,我国的现实经济不可能有这样的机制,因为扭曲的“权力+市场”体制严重扭曲了企业行为。

在我国,绝大多数经济资源不是由市场配置,而是由“权力”配置。所有企业都懂得,在我国这种制度条件下,有官方背景或者关系就能够赚钱。由于有官方背景(更准确地说应该是“权力”的化身),国有企业的“经营”重点不是盈利,更不是通过技术创新去获取超额利润,而是争取更多地占有稀缺的经济资源,最高境界是通过垄断经济资源去获取垄断高额利润[⑦]。比如,我国国有银行由于高度金融垄断,目前的利润率远高于实体经济,以至于赚太多钱的银行高管都“不好意思”宣布自己的业绩(与此同时,国民的储蓄却是负利率)。

在这里,民间经济只有两条路可走,一是谋求官方庇护(本质上是引进官员“参股”),以求分享一些经济资源利益,资源企业如煤炭矿山企业最为典型。二是“攀官”无缘,只能任“官”宰割。后者往往随政策波动而“随波逐流”,随时可能归于灭亡。比如,官方会随着宏观经济形势的变化,而改变配置资源的原则(例如由“准入”变为“不准入”)。这种没有约束甚至也没有“章法”的原则或规则改变,往往意味着大量民间经济的覆灭和民间财富的湮灭。

(三)

理解了上述经济体制和机制背景,再去看“毒胶囊事件”中,众多药厂“哭着喊着”竞相亏损竞标的咄咄怪事,就比较容易理解了。

面对药价“虚高”(甚至“极高”)的局面,有关部门不是从高药价的制度环节着手,改革“以药养医”制度和药品流通制度,打击医院医生与药商勾结的利益链,而是急功近利,另辟“蹊径”,走控制基本药物价格的老路,并期望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,以博取民心。

面对官方对基本药物价格的控制,药厂最初的应对策略有两条,一是停产,放弃价格过低且“亏本也不赚吆喝”的那些药品生产,于是,甫一降价,那些老百姓常用的低价药品就随之在药架上消失,这迫使患者购买那些同类同功能的高价药。二是“药品创新”,这其实就是将原来的低价药添加一些可有可无的“玩意儿”,然后高价出售,或者将两三种低价药合并为“一颗”药,再高价出售。

很快,上述勾当“地球人都知道”了。在几个“官方降价→药厂慢慢巧妙提价→官方再降价”这样的周期以后,官方改行基本药物招标制度,强制药厂生产低价常用药。此招标制度的妙处在于,生产什么药、药品什么价都由官方说了算,这简直就是一些人喜欢的“命令经济”的翻版,并且它还是“市场定价”,印有“市场经济”的印记,而且是你企业自己报的价。这一奇妙招标制度的关键之处在于,“低价中标”。

在规范的市场经济条件下,企业不可能低于成本价投标(除非它另有所图),一则企业不会为政府倒贴,甘愿亏损,因为没有讨好政府的必要;二则企业不会为政府去制造假冒伪劣,自寻死路;三则,企业可以说“不”,它放弃投标不会损失什么东西。况且,规范市场经济条件下的政府也不敢去干逼企业“低价中标”再以假冒伪劣弥补亏损的蠢事。

我们完全不同。国有药厂为了争取更多的经济资源(这是大局),“自愿”“低价中标”。一则“堤内损失堤外补”,二则亏损有政府兜底,三则还有违法降低成本一条路。于是,毒胶囊就“现身”国有药厂。毕竟,成本降低,盈利增加,内部人的分成比例就会增加。

民企药厂“自愿”“低价中标”的理由也许是,一则提高企业知名度,与官方搞好关系,能够争取到更多的被官方垄断了的经济资源(这也是大局);二则可以使用廉价不合格原料减轻亏损压力;三则我国违法成本很低,并且还有前一条,一般都能够顺利“公关”。(那家以低价中标在业界闻名、在“毒胶囊事件”中被央视曝光的药厂就是一家民营企业,它曾获得包括“优秀民营企业”在内的“各种荣誉称号100余个”。可见,它与官方关系甚好,“低价中标”所获得的好处也不少。)

不需要再细说了,是吧?

“毒胶囊事件”将我国经济体制的“吊诡之处”凸现出来,这就是它的制度意义。

2012年4月23日



[②]王蔚佳:《胶囊铬超标工业明胶再袭制药业》,《第一财经日报》,2012年4月16日。

[③]马克思:《资本论》(第一卷),人民出版社,1975年6月第1版,第829页。

[④]笔者定义的民间经济,与官方经济相对,包括所谓的民营经济和个体私营经济等,由民间资本创办的各类经济形式,但不包括官员及其亲属自办公司之类的“腐败经济”,本质上,它们属于官方经济。

[⑤]胡绳:《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(上册)》,人民出版社,1981年6月版,第322页。

[⑥]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课题组:《国有企业的性质、表现与改革》,2011年3月2日发布。转引自:记者王晶:《天则所认为国有企业真实利润为负》,财新网/宏观频道/财经透视,2011年3月3日。

[⑦]垄断高额利润与市场经济的超额利润性质完全不同,前者在现代市场经济国家受到限止和打击,后者是社会经济进步的基础,受到鼓励和支持。我国的经济垄断与西方的不同之处在于,我国的经济垄断本质上是一种“权力”垄断,而西方的经济垄断是自由竞争所形成,是市场经济的异化,是自由竞争市场结出来的一个苦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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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尚勇

李尚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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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实制度问题研究学者、《人口困局》和《大地震临震预报的曙光》作者。 近些年以经济类现实制度问题为主要研究方向,有10多篇研究报告发表在各类高层“内参”,数十篇学术论文发表在《农业经济问题》、《中国改革》等学术期刊和专业报纸。中国改革网、光明网和中国改革论坛网(曾)为作者辟有个人专栏,财新网和财经网特邀作者开博。 作者拟出版“制度困局三部曲”,已出版《人口困局——中国能否承受人口之重》(中国经济出版社2014年1月)和《大地震临震预报的曙光:求解地震预报的制度困局》(东方出版社2018年7月)。《求解三农困局》(待出版)。 邮箱:lsyongs@163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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